1
就是這樣的夜晚，我見識了愛情的真貌。
那年我二十一歲，跟阿鳴相識三年，他看我的眼神永遠帶有熾熱的渴求和想望，那感覺如此實在，讓我一直期待他進一步行動，可是他始終沒有邁出下一步，當然也沒有說過喜歡我。
也許純粹是我自作多情，這三年來，我為他拒絕與其他男生發展的一切可能，他卻總是被不同女生包圍，並且樂在其中。
好友小雅說他是渣男，既然無意跟我發展，就不該招惹我。每次我想死心，他都會突然冒出來對我說一些模稜兩可的話，再度燃起我對他的期望。
我極度討厭這種關係，這麼不乾不脆，太難受了，小雅勸我放棄他，我也下定決心畢業後不再跟他見面。
那天我們大學畢業，他約我於畢業典禮後一起吃晚飯，我帶著道別的心情赴約。
他選了一間氣氛浪漫的餐廳，本來想要道別的心又開始懸起來，萬一他想跟我告白呢，我恨自己的不爭氣，都到了這個時刻，到底還在期待什麼？
阿鳴開始訴說他對未來的抱負，可是那個未來顯然沒有我的位置。
他的眼神依舊充滿渴望，只是他從來沒打算擁有我，我始終不敢問他，我在他眼中到底是怎樣的存在，不想自取其辱。
阿鳴點了三成熟的西冷牛排。他專心地把牛排切成小方塊，彷彿切著的是我心頭上的肉。肉汁混著血水，腥紅腥紅的，看他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每一塊肉，我莫名其妙地沮喪起來，像看著我對他的心意一點點消失無蹤。
我別過臉去，迴避他的眼神，這時看到鄰桌的一對外型十分出眾的情侶。
我從沒見過如此匹配的情侶，不單同樣長得俊美，說話的頻率也近乎一致。他們交談時情深款款地對望，愛意像要溢出來，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，拇指一直來回輕撫著她的手背，偶然她會被他逗笑，發出嬌柔悅耳的笑聲，她每次一笑，他眼中的愛意便更濃一點，彷彿逗她笑就是他的使命，而她的笑容為他帶來完成使命的滿足感。
這對情侶在一起聊天的畫面如詩如畫，我不禁看得出神。
阿鳴似乎沒有發現我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，繼續喋喋不休地說著他的抱負和目標，我忽然覺得他的聲音很刺耳。
他吃完主菜後點了一杯藍山咖啡，也為我點了一杯，說這餐廳的藍山咖啡十分有名。
我根本不想喝咖啡，晚上喝咖啡會讓我失眠，因此下午四時後便拒絕任何含咖啡因的飲料。
他不了解我，也無心了解我。
我再看看鄰桌的情侶，女生正在餵男生喝湯。
這樣的愛情有機會降臨在我身上嗎？
也許有，也許沒有，我只是清楚知道，繼續跟阿鳴耗下去絕對不會得到理想的愛情，是時候做個了斷。
「畢業後就不要再見面吧。」我說。
他驚訝地瞪眼看我，一臉不可置信。
「我連跟你做朋友也覺得累，所以吃完這頓飯後，我們就不要再聯絡。」
「我……妳……」他顯然沒想過我會突然跟他絕交，錯愕得有點手足無措。
「這餐我們各付各的，以後就各走各路。」我揚手向侍應示意結賬，支付賬單的一半。
我終究沒有喝下那杯藍山咖啡，與咖啡的好壞無關，純粹是時間點不對。
我離開餐廳時，又看了那對情侶一眼。
他們的眼中只有對方，當然沒察覺到鄰桌上演了一場爽快的戲碼。
他們永遠不知道，他們的存在不但讓我見識到愛情的真貌，也讓我下定決心脫離一個困獸之鬥。
2
就是這樣的夜晚，我第一次離家出走。
媽媽真是太煩了。
我已經有事心煩，她一回家卻只管追問我的功課做完沒有，我的測驗成績如何。我明明回答了她的問題，她卻說我語氣不好，態度有問題，不停囉囉唆唆的說著她的人生大道理。別裝啦，她永遠只關心我的學業，什麼時候關注過我的人生？
我要是考到全班第一，就算我對她怒吼，她肯定還是會笑意盈盈。現在她對我諸多不滿都是因為我的成績不夠好，之前還說我要平均分取得八十分以上才讓我繼續打籃球，而我因為上一段只取得七十四分便被迫退出籃球隊。
神經病，我的成績不好與打籃球一點關係也沒有，拿這個威脅我，根本是一種侮辱。
退出籃球隊後，我更沒心機讀書了。雖然她說只要我的成績有進步便會讓我打回籃球，但加入校隊可不是鬧著玩，退出了今年也別奢望能夠重返。這個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！
我恨死她了。
可是她連我恨她什麼也不知道，一味埋怨我對她的態度差，她毀掉我的人生啊，還想我恭恭敬敬跟她說話嗎？荒謬！
其實我對她早已無話可說，反正我做什麼不做什麼她也不滿意，她一開口就是諸多指摘，而我說什麼都是辯駁，我們之間根本無法溝通。
今晚也是一樣，聽到我的物理測驗只有五十二分，立即燥狂症發作。其實五十二分已經比我預期高，前一晚我根本沒有溫習，沒想到還能取得這樣不錯的成績，我想以分數作出反抗，讓她知道就算我不打籃球，也不表示我的成績會變好。
本來我可以像平日那樣無視她沒完沒了的嘮叨，可是今晚實在無法忍耐。
就算是她將我生下來，我的人生有必要被她完全控制嗎？為什麼我必須聽命於她？為什麼她口裏嚷著為我好，她的行為卻一直將我推向痛苦的深淵？
當我決定不再忍耐，將水杯狠狠摔在地上，水杯在落地的一剎應聲破裂。
我被自己的舉動嚇一跳，可是在那個當下，我的理智完全斷線，既然無法令破碎的水杯回復原狀，把心一橫豁出去好了。
我開始吼叫。
我摔破水杯時，媽媽本想責備我，但我一吼叫，她驚呆了，終於沉默下來。
老天，能讓她閉嘴實在太棒了。
於是，我繼續狂吼，聲嘶力竭地狂吼。
媽媽的臉色一時青一時白，十分難看，但看到她有口難言的困窘模樣，我心裏爽快不已。
「這個家，我一秒也不想留下來。」我說完後便衝向大門。
媽媽見我要出門，迅速從驚愕中回過神來，拉著我的的外套，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對我說：「求求你不要走。」
我從沒聽過她這樣低聲下氣說話，可是這沒有讓我感到痛快，反而令我產生難以言喻的失落，我好像聽到什麼被毀掉的聲音。
然而，我沒有停下來，我拂開她的手，大步踏出這個家。
媽媽沒有追出來，也許是被我的決然所擊潰。
離家出走以後，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落腳點。
換作是昨天以前，我必然會去阿賢家，他一定會收留我，可是我今天被這個最好的兄弟出賣了。
我完全不敢相信，他竟然將我跟他的對話截圖交給老師看，對話內容我就不提了，總之不是我想提起的內容，一想到不知道會遭到老師怎樣懲罰便煩惱不已，眼前黑漆漆一片。正因為有著這樣的煩惱，今天才會對媽媽發飆。
因為沒有地方可待，我只能在街上遊蕩，剛才出來時太匆忙， 我甚至沒帶手機，褲袋裏只有二百元，是今早交完三百元會費後的找贖，真慶幸當時我沒有將錢放回錢包。
餓了便走進一家麵店，我看了看餐牌，摸了摸褲袋裏的二百元，心想這是我最後的財產，也不知道稍後會不會用到，所以只點了一碗淨麵，能省一元是一元。
我吃完麵後在麵店呆坐一個小時，店員不時對我投以奇異的目光，最後不好意思再待不下去。我有想過去網吧待一晚，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哪裏有網吧，只能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。
就是這樣的夜晚，我第一次、也是最後一次離家出走。我在街上流連到凌晨一時，實在無力再走下去，最後用剩下來的錢乘計程車回家。
回到家後，我本來以為媽媽會對我破口大罵，但迎接我的並非張牙舞爪的母老虎，而是受挫敗的小貓。
她的雙眼紅腫，明顯大哭過一場，她的表情混雜著沮喪和安心。她看到我，沒有責備，也沒有誇張的擁抱我，而是問我肚子餓不餓。
我點點頭，雖然不是真的餓到受不了，但就是想吃媽媽煮的東西。
她二話不說開爐為我煮食。
我看著她的背影，感覺她在一夜間老了十年。
我感到歉疚，卻開不了口向她道歉，也無法向她交代學校的事或剛才去了哪裏。
我就是說不出口，不過幸好她什麼也沒問。
我現在只想倒在床上睡覺，熬過這一夜，大概也能熬過明天。
3
就是這樣的夜晚，我嚥下最後一口氣。
不用替我難過，每個人都有這一天。
半年前我就知道死期將至，雖然不知道死亡確實會在哪一天到來，但醫生宣判了絕對不會超過半年。
一開始時完全無法接受。
我才三十歲，人生正處於巔峰，我還有很多計劃未達成，例如我本來打算向可雲求婚，我會成為兩個孩子的爸爸，我絕對會是一個好爸爸，不會讓我的孩子像我小時候那樣被忽略；我當然會是一個好丈夫，可雲會是最幸福的女人；我會努力工作，爭取在十年內升做主管。然而，在被告知患上末期肺癌開始，一切想望都變成奢望。
獲知自己快將離世當然是殘酷的事，但從另一個角度看，知道自己快將離世，也算是另類的幸運。
有多少人遇到意外突然離世，又或者突然患上急病沒兩天就過身，這些人連道別的機會也沒有便告別人世，而我至少有半年時間作好準備，好好跟這個世界道別。
可雲說還是想嫁給我，但我拒絕了，我當然想娶她為妻，不過那是我沒患病以前的願望。我不能這樣自私，明知不能跟她長相廝守，就該乾乾淨淨地離開。
她是一個樂觀的人，認為只要我積極治療一定會康復，可是我心知肚明，癌症已經開始擴散，醫生所說的半年已經是樂觀的說法。雖然明知道一切治療也是徒勞，我還是不放過任何治療機會，就是不想讓可雲難過，免得她以為我想放棄生命、放棄她，所以多辛苦我也堅持下去。
不過老實說，我根本不想做任何治療，只想爭取時間完成遺願清單。
生命如此短暫，與其作出無效的掙扎，最終還是逃不過死神的魔掌，倒不如好好享受人生最後的時光，再優雅地死去。
這半年來，可雲一直不離不棄地照顧我，每天見到她是我活下去的動力，經過無止盡的治療，我對自己的生死早已無感，只是捨不得讓可雲難過，每次想跟她道別，她都會拒絕，她堅持我一定會康復，不願意跟我話別。
雖然無奈，也只能尊重她的決定，反正我根本不忍心看到她難過的樣子，也不想讓她看到我的脆弱，我希望她只記住我的笑容。
我的身體越來越差，最近這個月甚至虛弱到連呼吸也乏力，我無法騙自己會有康復的一天，既然不能當面跟可雲告別，只好寫下留給她的最後情書。
我愛妳，不管身處哪個國度，我也愛著妳。
因為我如此愛妳，所以妳這輩子也會被愛包圍。
我的愛不會將妳困在對我的回憶之中，所以請妳勇敢去愛吧。
雖然妳不可能找到一個比我更愛妳的人，但不要拒絕別人帶給妳美好的愛。
花一個星期哀悼就好。葬禮過後，別再留戀過去，找一個愛妳疼妳的人共度餘生吧。
妳一定要幸福啊。
當我嚥下最後一口氣，我知道可雲會有多難過，但人總是要向前看，總有一天她會習慣我不在她身邊，她會遇到真正的伴侶，只是偶然想起我這個過客。
終於不用再忍受疼痛和強顏歡笑，所以真的不用替我難過。
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循環，有生自然有死，因為死亡存在，才顯得愛情不朽。
4
就是這樣的夜晚，我們遇見了彼此。
當時還不知道，我們將成為彼此最親密的伙伴。
我總是一個人，上班時是一個人，下班後也是一個人，回到家中當然也是一個人。
以前曾經有人等我回家，一個差點成為我妻子的人。
相戀六年，以為感情穩定，沒料到有天回家卻發現她已搬走，甚至封鎖了我的電話。後來輾轉從朋友口中得知她一直不滿我對她太冷淡，最後心灰意冷離開，我不明白她有不滿為什麼從來不說，偏要以這種決絕的方式離開，我曾經對她充滿怨恨，直到一年後我見到她跟新歡一起的模樣，才發現她眼裏充滿神彩，跟她之前黯淡的眼神不可同日而語。
我這才接受她離開我是正確的選擇，放下怨恨祝福她。
一個人的生活過久了便習慣下來，說什麼寂寞不寂寞不過是年輕人的特權，人到中年不會再想這種問題，總之有飯吃有床睡，再無所求。
這夜我下班後到便利店買便當，等待微波爐加熱期間，我跟鈴鈴相遇。
當時我正漫無目的地看著貨架上的薯片，正考慮今晚要不要來個電影之夜。
「喂，喂，不要隨便將東西放在門口。」店員一邊大聲嚷嚷，一邊衝到便利店門口。
我回過頭，剛巧見到一個穿著藍色運動服的身影跑走，店員猶豫著要不要追出去，但最後還是沒有離開他獨守的便利店。
他彎腰看著門口的紙箱，皺著眉頭嘟囔，「真過分，怎可以這樣啊？」
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，這時微波爐響起完成加熱的聲音，我從微波爐取出便當，放進自備的布袋打算離開，出於好奇心，我望向門口的紙箱，竟然是一隻小貓咪。
紙箱中有一袋貓糧，店員正在看著一封信。
「竟然在這裏遺棄貓咪，你說是不是很過分？」店員跟我說，似乎在尋求我的認同。
「真的遺棄了嗎？」
他將信遞給我，內容大意是因為家庭因素不能繼續養這隻叫鈴鈴的貓咪，希望有好心人能夠收養鈴鈴，然後滿滿的寫著如何照顧鈴鈴的指示。
「經常有人在這裏棄貓嗎？」我問店員。
他搖搖頭，一臉茫然，「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情況。」
「那你打算怎樣處置這貓咪？」
店員苦惱地抓抓頭，「我也不知道，就放在門口看看有沒有人收養牠吧，如果到明早我下班時仍然沒有人要牠，也許就送牠到愛護動物協會吧。」
我點點頭，將信交回給店員。
回家吃完便當，正打算看電影時才記起忘了買薯片。
其實看電影不一定要吃薯片，但心裏惦記著那隻看起來一臉無辜的貓咪，於是再到便利店看看。
當我遠遠看到門外的紙箱，隨即鬆一口氣。
貓咪還在，牠慵懶地看了我一眼，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已被遺棄。
大概是移情作用吧，我對被遺棄這件事有著強烈的情感，強烈到我失去理智將貓咪抱回家。
我跟店員說，萬一貓咪的原主人後悔想取回牠，可以隨時跟我說，反正我每個星期總有兩三晚在這裏買便當。
貓咪主人沒有再出現，而我也不希望他出現，因為我很快成為了貓奴，生活再也離不開鈴鈴。
一個被遺棄的人跟一隻被遺棄的貓咪，找到了彼此，我們的生活從此變得不一樣。現在回家再也不是一個人，鈴鈴的出現讓我的人生重現色彩。
5
就是這樣的夜晚，有人出生有人死亡，有人找到愛情有人遭遺棄，有人走進死胡同有人豁然開朗……
然而，對大部分的人而言，這不過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，是人生三萬個晚上中一個毫不特別的晚上，你下班回家，吃飯洗澡，滑手機睡覺，一天就這樣過去。
一切如常，有時是上天最大的恩賜。
一瞬間的領悟則是不可多得的恩典。
就是這樣的夜晚，什麼也有可能發生，又可能什麼也不會發生。
不管發生什麼事，這也是你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夜晚。
你今晚想怎麼過？
